臥病養(yǎng)病
發(fā)布時間:2025-03-11 閱讀:
伯父一直有老胃病,有時我會看見他手捂著胸口打嗝,這時就聽見他對伯母說自己老毛病又犯了,飯菜里別放辣子。在他還風風火火當書記時,聽了公社領(lǐng)導的建議,曾去縣醫(yī)院檢查,診斷是胃潰瘍病。這種病很難治愈,會時輕時重,但不至于病倒。
不幸的是,伯父在患病中又遭遇了一場聞名六十年代,曾被認為是后來十年大運動預演的那場“四清運動”。當時我上小學三年級,并不懂時政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意識到這場運動對伯父的傷害有多大。
首先伯父是家鄉(xiāng)最早的黨員,為了入黨他不顧家人的感受退了福音教。而福音教有大恩于我們家。民國十八年陜西大饑荒,正是福音教堂每天給教民的一升高梁米救了我們?nèi)。其次伯父的確把全部心力獻給了集體,起早摸黑,廢寢忘食,硬是把在農(nóng)村千百年傳統(tǒng)中形成的個人生活,往另一條集體生活之路上拉,想想這有多難!
再者就是伯父受福音教的影響,他把人格尊嚴看得比什么都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有氣節(jié)論,但伯父不識字,受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主要是民俗文化,而民俗文化很大程度上是主張“好死不如賴活著”那一套,當然也有“人活臉樹活皮”的說法。作為伯父這樣的低層人物,肯定是中式臉面和西式尊嚴的觀念都影響了他,不過后者的影響應(yīng)該更大一些。
但那場運動讓伯父完全失去了中式臉面和西式尊嚴。等我長大了點,村里的人半遮半掩地告訴我實情:伯父在那場運動中受到了嚴重的沖擊,那些被伯父因工作而得罪的人利用了這個機會,他們把那段伯父在困難年份沒有追究一些小隊私留糧食的舊賬翻出來,誣告為伯父授意各生產(chǎn)隊截留公購糧。
伯父被逼要交待這個問題,他當然不承認,結(jié)果就開批斗會批斗。一群運動積極分子圍坐成一圈,讓伯父站在中央的空地上,周圍人全朝他喊口號。伯父十多年來一直以大家長的身份主持一方工作,許多社員的矛盾、社隊的糾分就靠他主持公道,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咋能接受這樣的羞辱,于是當周圍積極分子朝他再吆五喝六時,他大聲喊:“我讓分什么?是我直接把糧運回家了,埋在后院了!”
那些積極分子哪能認他這個態(tài)度,他們一擁而上把伯父架到一個長條凳子上,讓他端正態(tài)度交待問題,而伯父仍是那句話:“我把糧運回家了。”這時,周圍的積極分子狂喊口號“對抗運動,罪加一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類。口號陣陣,營造了暴力氛圍,突然一群人沖上去,用力蹬倒伯父站著的長條凳,伯父一個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
伯父頓時昏了過去,下面的人也不管伯父摔成什么樣子,繼續(xù)喊著口號,過了一會伯父的身軀開始抖動,突然“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水,這時批斗會組織者才感覺到伯父的情況不好,趕忙讓人把伯父抬出會場,當天就送回了家。
那天我放學回來終于見到平時白天很難見到的伯父。伯父躺在土炕上,閉著雙眼,面色灰白,十幾天沒見,已經(jīng)消瘦了許多,兩頰和眼窩深深地下陷,伯母坐在炕邊抹著眼淚。伯母讓我過去喚伯父,我叫了幾聲,伯父微微睜開眼看著我,用微弱的氣力問:“放學了?”我點點頭。伯父說:“你要好好學習,不要過來看我,我不要緊。”說完就又閉上了眼睛。
當天晚上,接替伯父大隊書記的那位張伯來了。他和伯父的情況很像,也是當?shù)乩宵h員,也不識字,也一直在他們大隊任書記,和伯父關(guān)系很好。這次伯父被安排進了運動會,上面就派張伯過來代理大隊書記。他還沒輪上參加運動。今天伯父被斗倒回家的情況有人告訴了他,他趁著夜色趕來看望伯父。
兩位老友在一起,我和伯母就離開了。過了好大一會,這位張伯出了房門對伯母說:“我看老劉的身體很不好,要趕快去醫(yī)院看看。這樣吧,我回去給你二女婿捎個話,讓他拉個架子車過來,先到槐芽醫(yī)院,這里近一些。”伯母一時也沒有主意,就說:“好,好,麻煩你了。”
那時候家鄉(xiāng)還沒有鄉(xiāng)間公路,沒有公交車,家鄉(xiāng)人連汽車影子都沒見過,所有的道路都是土路,下雨天踩出的坑凹,天晴太陽曬干后,就成了疙瘩路面。所有的交通不是人拉架子車,就是牛拖木車。像伯父看病這樣的事情,用架子車就行。架子車是牛車的縮小版,一個車箱下面左右兩個充氣的橡膠輪,前面是牛車樣的轅,只不過窄小一點,駕轅的不是牛馬而是人。
第二天一大早二姐夫來了,他在鄰村借了輛架子車,車箱鋪好麥秸桿,放上被褥,他把伯父從屋里背出,放上架子車就出發(fā)了,我也跟著去,可以幫著推車。當時兄長在部隊,姐姐已出嫁,弟弟還小,我要當個大人陪伯父看病了。我家離槐芽鎮(zhèn)十多里地,去時是下坡土路,倒也不費力氣,但路面坑坑洼洼,為了減輕顛簸,我們走得很慢。
快到中午時趕到了槐芽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得很認真。那時槐芽醫(yī)院已經(jīng)有了X光機,給伯父喝了一種糊狀藥劑,照了一下X光,和縣醫(yī)院診斷的一樣,叫胃潰瘍,這次是潰瘍面出血了,所以人才特別的虛弱。最后大夫開了些藥,特別強調(diào)要靜養(yǎng),不要受情緒刺激,慢慢會好起來。醫(yī)囑畢就讓我們回家。我們拉著伯父出了醫(yī)院門,二姐夫打聽到槐芽鎮(zhèn)的南塬上有一個土大夫,傳得很神,說是扎針治胃病,二姐夫和伯父商量了一下決定去看看。
沒想到路雖然不太遠,卻要上一個非常陡的高坡,姐夫在前面拉著架子車,我在后面推,直拉得姐夫滿頭大汗,我也推的氣喘吁吁,。車到半坡實在拉不動了,差點倒溜下去,我趕忙撿來路邊的破磚塊把車輪墊住,我們才稍微歇口氣。看來今天我是來對了,我要不來,姐夫還真沒有辦法上這樣的陡坡。
好不容易找到村子里的那位土大夫,他看了看伯父,卻說身體太虛,不敢扎針,等以后身體恢復了再來。雖然費了大勁卻跑了空,但大夫?qū)嵲拰嵳f,的確是負責任的,我們就告別土大夫,原路返回。由于回家是上坡路,走得很吃力,走一會兒歇一會兒,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
二姐夫把伯父背上炕,對伯母說,醫(yī)院檢查得很細,還是胃潰瘍,大夫開了一個月的藥,叮嚀一定要靜養(yǎng);要是想到山里養(yǎng),香山廟那里特別清靜,空氣又好,過些天接過去吧。二姐夫匆匆吃了飯,天已經(jīng)黑實,他拉著架子車走了。
伯父就在家養(yǎng)病,伯母這下一整天都能見伯父了,也終于有機會服侍丈夫了,她總是那么細心。我放學回來就給伯父端飯端水,難得有這個機會和伯父近距離相處。雖然伯父因我砍集體樹嚴厲地訓斥過我,但我知道了伯父在運動中遭的罪后,不再埋怨伯父,而是為伯父憤憤不平,所以我只要放學回來,就會給伯父跑個腿。
經(jīng)過伯母的精心照料,尤其是在飲食方面的細心調(diào)理,伯父的身體恢復了許多,。他開始下炕拄起竹桿走到院子外,常常就走上了龍頭嶺,在嶺上一坐就是老半天,他當然仍在看火車,思念大兒子。但當我又長大了一點,開始了解社會時,我就想到他長時間地坐在龍頭嶺的高處,一定不會只想自己的兒子。
龍頭嶺地勢高兀,周圍的一灘兩塬,九里河川盡收眼底,這就是伯父為之奮斗了一輩子的熱土。前半輩子為了自家,從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到獨門獨院一片良田;后半輩子為了公家,從夙夜奉公廢寢忘食到遭批挨斗病痛纏身。
當然這些都是個人遭際,一顆螺絲釘銹了換掉就是,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在這片熱土上,河灘的樹木再也長不起來,已經(jīng)嚴重的荒漠化,兩塬上的莊稼一茬比一茬弱,正在明顯地低產(chǎn)化。
想想這些,伯父一定會有無盡的憂慮。我放學回家吃午飯,伯母讓我到嶺上喚伯父回來一起吃,有時就遇見伯父正唉聲嘆氣,開始我還以為他在哀嘆自己,但聽見他自言自說前年收成多少,去年收成多少,我才知道他還在操心著集體的事。
原野上的油菜花開了又謝了,田垅里的麥子開始吐穗。天氣漸漸熱起來,地里的農(nóng)活多起來,社員們一群群下地干活。伯父當干部從來都是帶頭,像現(xiàn)在這樣別人干活他在地邊看,伯父是受不了的。還有一點就是他在運動中挨斗的恥辱,也無法面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當然這只是后來我猜測的。不管什么原因,反正他是不愿多出門了。
這一天代理書記張伯又來看望伯父,他帶來了好消息。張伯告訴伯父,最近上面有指示,說前段運動搞過頭了,要糾正。上面要他代向伯父致歉,并說要是伯父身體還可以的話,希望繼續(xù)任職。
伯父聽了先是一愣,問:“真的?”張伯說:“真的,剛開了會,會上說的。”伯父聽后深深地嘆口氣:“那么傷人一改就能扳過來?你看看那些年輕人,他們咋成了那樣?!這身子啥也干不成了。”顯然,伯父的確傷了心,他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與上面的希望相反,伯父不但不會任職了,還要住到大山里去。伯父對張伯說,上回女婿說香山的廟里能住,想住過去。張伯說那里好,廟師傅很熟:“你收拾一下,我給二女婿捎個話,讓他來送你進山。”兩位老友現(xiàn)在心情大好,張伯提出中午要吃伯母做的湯面條,伯父聽了少見的笑了笑,隨即吩咐伯母做手工湯面。
第二天,二姐夫趕過來送伯父進山,他要再借一輛架子車拉伯父,伯父說這一路全是上坡,拉不動的,還是走吧,走慢點,天黑前到了就行。二姐夫就背上面粉和伯父的衣物上路了。
伯父拄著那根竹桿,一步步上了龍頭嶺,我和伯母也跟著出門,他們沒有走村里的那條大道,而是從龍頭嶺十字路口踏上了通向西南方向的小路。這條小路繞過了幾個村子,斜穿過荒河灘,盡是一腳寬的荊棘路,路兩邊長著一叢叢野酸棗,棗刺常常劃傷行人的腿。
我們目送著伯父,伯父腳力還好,他又是個急性子,雖然走起路搖搖晃晃的,但似乎又像往日跑工作一樣,風風火火地向前飄去,直到消失在遠處的樹林里。
我問伯母:“他們?yōu)樯恫蛔叽舐钒。?rdquo;伯母說:“唉,還不是運動把人害的,你伯不想見熟人啊。”
那時我還小,對成年人的心理缺少共情,長大后真正了解了人性,才知道古人說的“士可殺不可辱”是多么的重要和難得。
地里的麥子黃了,收割了,原野上的玉米起苗了,長高了。伯父進山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學校也放了暑假。我多次給伯母說想去看伯父,伯母總說我還小,一定要有人進山才能跟著去,但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
這一天我又對伯母說了想進山,伯母再也不好以年齡小限制我的成長,就答應(yīng)了。伯母把給伯父的換洗衣物裝進布包,又裝進一個早幾天備好的布袋子,袋子里裝著幾十棵嫩核桃。伯母說:“你伯捎話說他想吃嫩核桃,這是咱家樹上的,退掉了青皮,再過些天就不嫩了,正好帶上。”
伯母把我送到龍頭嶺上,她把帶來的一根竹桿塞進我手里,說:“拿上這個,遇到狗擋一下,進山了要打打前面的草,別碰上長蟲。”長蟲就是蛇,是家鄉(xiāng)人最忌諱見到的東西。我也沒有走經(jīng)過村里的大路,而是順著伯父走過的那條繞過村子的小路出發(fā)了。這還是我一個人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并且還是進山。走了老遠,回頭看伯母,她還站在龍頭嶺上目送著我。
我背著物品走啊走,因為走得急,直到渾身流汗?jié)裢噶艘路诳实貌恍,剛好路過家鄉(xiāng)的那條沙河,爬下來口對著水面就是一陣狂飲。
快到中午時分終于進山了,大山一面的坡上有條小路通向山谷深處,小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空曠的山野,草蔓的曲徑。一陣恐懼襲來,頭皮發(fā)麻,心里打鼓:會不會突然竄出一只狼,還有黑熊之類。想到這里就握緊手里的竹桿,給自己壯著膽小跑起來。
終于看見了遠處的炊煙,煙柱下的廟宇。腿困得不行,先坐在小路邊石頭上歇一會兒。山風吹來,一陣涼爽,頓時又打起精神,那就繼續(xù)小跑。廟宇的輪廓越來越清,還看見了廟門前坐著一個人,正好就是伯父,他朝這里張望著。我加快腳步趕了過去。
伯父拄著竹桿站起身子,面色還是那樣灰白,但精神很好,看見我顯然有點意外就問:“你咋來了?”我說:“大媽(伯母)說您想吃嫩核桃,再不送來就放蔫了。”伯父馬上喜不自禁地夸我:“家兒長大了。”伯父把我領(lǐng)進廟宇的側(cè)房,他就住在這里。伯父從電壺里倒一杯開水,讓我先歇歇。
伯父出門我也跟著,他給廟師傅打招呼:“這是咱的娃,來送點東西。”廟師傅似乎也有點意外,朝我看看說:“這么小就敢進山?天闊地方,一臉正象,以后會有出息的。”長大了我才知道,廟師傅是道教中人,給人看面相是他們的基本功夫,只是正統(tǒng)的道教師傅并不以此來討生活。
吃了午飯我到廟宇各處轉(zhuǎn)轉(zhuǎn),居然發(fā)現(xiàn)這座廟宇實際是在一片核桃樹林中,這片核桃樹林整整占居了一面山,廟宇周圍全是大核桃樹,有些樹足足有大人一抱粗。再抬頭向高處看,核桃樹上碩果累累,有些枝條垂下來,伸手就能摘到核桃。伯父住在核桃林中,卻捎話要從家里帶嫩核桃,這里的核桃不是更新鮮更脆嫩嗎?隨便讓廟師傅摘幾個嘗嘗鮮又有啥事。
但是,伯父卻讓人從家里帶來核桃,這就是伯父,一個公心永存的伯父,一個對集體財產(chǎn)始終神圣保護的伯父。盡管他在運動中受了那樣大的傷害,但對集體財產(chǎn)的保護似乎已經(jīng)成為本能。
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進到了廟宇的大殿,殿中央供著慈眉善目的主神,到底是哪位已經(jīng)忘記,但大殿兩邊排列著的兇神惡煞卻是記憶深刻,他們五官夸張,要么怒目圓睜,要么呲牙咧嘴,手里拿的不是利劍就是重錘。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人造形象帶來的恐懼,這一心理陰影長期不退,也許是少年時的腦子里空白多,留下了印跡就很難抹去吧。同時也讓我初次發(fā)現(xiàn)了廟宇里的主神形象一般都比較友好,而側(cè)神卻總是兇相畢露這一現(xiàn)象。等長大了才知道,童年發(fā)現(xiàn)的這一現(xiàn)象,其實是一條規(guī)律,主神負責精神感召,當然要慈善,側(cè)神負責威嚇,自然要兇惡。
午飯后和伯父坐在廟宇院子里,開始我們都沉默不語。因為伯父過去忙工作很少和孩子們說話,我還不習慣和伯父主動搭腔。過了片刻,伯父先打破了沉默:“那年你砍了隊里的樹,我發(fā)了脾氣,過后就感覺過頭了,你還小啊。那些天我不停地處理在河灘偷砍集體樹的人,正在氣頭上。”
沒想到伯父會提起這件事,我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就低頭不語。伯父繼續(xù)說:“我不識字,只會在家門口把公家交給的事辦好,你們識字了將來能出遠門,就能干更大的事了。”
聽了這話,我突然冒出一句:“干好事也不一定有好報吧!”伯父臉上閃過一絲不安。他說:“可不能這么想,人常說善有善報,我干公家的事,都是為了大伙好,走集體化,一起種地一起生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多好啊!可大伙心不齊,給隊里干活不用勁,地里收成總是不好,社員口糧不夠,隊里收入少,許多人窮得很,這樣下去咋得了?”
我問:“那要咋辦呀?”伯父說:“還是要靠干部操心帶頭,就是太累了。”我又大膽問伯父:“您不是一直帶著大伙嗎?”伯父認真地回答:“我不識字,講不出道理,只能實干,帶不起大伙!”
這是伯父最近距離的一次給我啟示。伯父不識字,講不出大道理,但他這段話表達的意思很清楚,用現(xiàn)在的認知解讀一下就是:一是集體化從主觀愿望上是好的,但客觀上人心不齊,大家不給集體出力;二是干部要有公心要帶頭要組織大伙,稍微松懈一點集體就撐不住了;三是伯父認為自己不認字沒文化,所以沒有帶好大伙。
伯父當年的這些話語,有的擺出了真實情況,有的列出了問題原因,但要有真正的答案,只能等到十多年后的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次重要會議的召開。這是后話。
當天下午我要出山,依依不舍地告別了伯父。伯父送我到出山小路的路口。太陽西斜沒入了山后,我快步向山外小跑,已經(jīng)走了好遠,回頭還見伯父朝這里望著。路走二遍熟,出山回家是一路下坡,天黑前我就趕回了家,又遠遠看見伯母站在龍頭嶺上向我這里張望。
伯母并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回來,她應(yīng)該等了好長時間。我快步趕過去,到了伯母身邊,伯母說:“家兒呀,你走了一會兒我就后悔了,不該讓你去,一天都心神不寧。現(xiàn)在好了。”
我把伯父的身體說給伯母,伯母聽了輕松了許多,但伯父臉色灰白沒有說,而恰恰這才是不祥之兆。等我長大學醫(yī)后,知道那是潰瘍病慢性出血造成的貧血,也正是這個并發(fā)癥往往造成嚴重的后果。
地里的秋收了,天氣漸漸涼下來,山里越來越冷。又是二姐夫把伯父從山里接出來送回家。伯父回來,我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又比幾月前面色更白了,也更瘦了。
此后伯父就在家里養(yǎng)病,伯母托人請來了西醫(yī)中醫(yī)草醫(yī)等各式各樣的鄉(xiāng)醫(yī),鄉(xiāng)醫(yī)給了各式各樣的藥,用了各式各樣的辦法,伯父的病卻仍然越來越重。到了年底,伯父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臉像紙一樣白,眼窩深深陷下去。
伯父感覺到自己的病沒法治了,就勸伯母別再折騰大家和自己了,讓他安靜一下。伯父安靜下來那是一定要回憶自己一生走過的路的。像伯父那代人所經(jīng)歷的事,我怎么想都覺得他有無盡的困惑和不解。
伯父也許會在回憶中發(fā)出疑問:自己為了公家為了集體,那么操心那么帶頭,但大集體的基層工作卻越來越難做,社員們一起干活就是混,出工不出力,隊里的牛越養(yǎng)越瘦,地里的莊稼越收越少,春荒時多半人吃返銷糧,一些家里一床被褥,冬天男女老少睡一個被子下,這到底是咋回事呢?
伯父也許會在回憶中發(fā)出疑問,自己赤膽忠心地為公家辦事,吃飯饑一頓餓一頓,熱一次涼一次,患上了胃病,而自家的事很少顧得上,結(jié)果為啥卻有那樣的運動等著,運動中為啥沒人講理,直接就動粗,槍斃了都行啊,為啥那樣糟蹋人,為公家干事的人就不要臉了嗎?
伯父也許會在回憶中發(fā)出疑問,自己那樣把最疼愛的長子送去當兵,社員們卻在背后議論他是為了爭個“革命軍屬”的面子。當兵打仗可能的犧牲先不說,和大兒子同班的中學畢業(yè)生都在縣里公社里當了干部,難道“革命軍屬”這個虛名能讓兒子更有前途嗎?
當然最讓伯父心里難受的卻是,這都是因為自己的干部身份,因為自己對這個身份的赤誠擔當,因為自己對集體利益的竭力維護!事實是,普通人家的“革命軍屬”反而沒有負面議論。
伯父還會有許許多多的疑問,他應(yīng)該有這些疑問,但對于這些疑問的答案,卻要等到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后才有結(jié)果,這就是由一九七六、一九七八和一九九二這三個年份中發(fā)生的大事所形成的歷史邏輯!
還是回到伯父的病。后來我長大學醫(yī)后才知道,胃潰瘍的慢性出血只能手術(shù)切除病灶,否則很難止住出血,病人通常會因為不斷內(nèi)出血造成嚴重貧血,嚴重貪血造成全身衰竭最后病亡。伯父就是這個結(jié)局。這年寒冬臘月,伯父終是沒能抗過病魔,不幸離世,時間是一九六六年十一月。這正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刻。
伯父病重時,縣委縣府派人來慰問,公社領(lǐng)導親自上門看望。伯父去世后,上面指示公社在我們村子召開了號稱千人的追掉大會,附近幾個大隊的社員和幾所小學的師生前來參加悼念活動。伯父若地下有知,也會得到些許的安慰吧,也會覺得自己當了半輩子公家人,受了那么大的委曲和傷害,只要有了這最后的蓋棺論定就值了吧?!
更進一步說,如果伯父還知道自己走后幾個月,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風暴從城市狂刮到農(nóng)村,自己將被不由分說地掛上沉重的大木牌,戴上幾尺高的紙糊帽子,押送到曾日夜操勞的各個小隊去游街,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伯父會不會覺得自己早走一步是走對了呢?
這就是我的伯父,一位赤誠奉獻于大時代的基層人物!一位把為大時代忠心奮斗的生命遺產(chǎn)留給后世子孫,讓后人不斷品味細嚼深思那生命遺產(chǎn)背后時代內(nèi)容的好伯父!
作者:今日大學生網(wǎng) 來源:今日大學生網(wǎng)
責編: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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