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廣從公社開完會。天已經(jīng)擦黑了，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高一腳矮一腳往趙家溝趕。在翻越紅花梁子時候，一不小心跌進(jìn)了一米深的沙凼，他趕緊從里面爬起來，看看四周無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繼續(xù)往回走。嘴里嘟噥著：“媽喲，人倒霉了，吃水都被哽著，時代要變了，走路都要栽跟斗。”好不容易回到家，老婆給他足額一碗面，他從壇子里舀上一瓢海椒醬，從瓦罐里挖出一坨豬油，攪拌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邊吃邊說：“二娃，你去通知隊上的會計、記分員、全體黨員和幾個跳得起的社員代表，到保管室開會，有大事。”

二娃轉(zhuǎn)身就走。他又說：“還是把東祥老輩子叫上��！”

“曉得了。”二娃轉(zhuǎn)身消失在黑夜中。

吃完面，趙東廣心歸平靜，依然點上一支煙，往保管室走去。二娃通知的幾個隊上的干部，一聽說有大事，大家放下碗就趕來了。已經(jīng)圍坐在一盞馬燈周圍，一見隊長來了，就迫切地問道：“隊長，這么晚，叫我們來有啥子事？累了一天了，我正準(zhǔn)備上床睡覺�。�”

“今晚我要傳達(dá)公社干部會的精神，還要很快落實，耽誤大家陪婆娘睡瞌睡的時間了。我們要把這事做好！”隊長幽默地說。


“那你先給大家發(fā)一圈煙啊，我們才有精神開會。”調(diào)皮的記分員趙東理將了隊長一軍。隊長只好拿出還剩的半包“經(jīng)濟”煙，有點不情愿地說道：“來來來，冒起，把火燒雄點，我們把事情研究好。還靠大家啊！”

隊長咂一口煙，繼續(xù)說道：“今天公社開會，宣布中央的政策，要求各生產(chǎn)隊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也就是把土地劃給各家各戶，自己去種，等收獲的時候，先交公糧，提留款，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多的，自家留作，少了，隊上也不管了，全靠自己，我這個隊長也不管大家出工了，只管收公糧和集體的提留款。今天來開會的有干部，有黨員，也有東祥社員代表，大家談點意見吧。”

號稱隊上大喇叭的趙東恩激動地站了起來說道：“這不是回去單干，會不會走資本主義啊，萬一政策變了，我們都要被挨起。”

趙東廣馬上回?fù)舻溃?ldquo;你怕啥子，單干也好，集體也好，都是公社喊我們做的，莫怕！”

“這哈對了，包產(chǎn)到戶，自己勤快點，可以多打糧食，免得大家年年欠隊上的。有本事自己把土地種好，吃飽受餓都是自己的事情啊。隊長，是不是這個意思？”會計趙遠(yuǎn)凱說。

記分員趙東理說：“這樣我就沒有活路了，隊上還給我補貼不？”

“有個毛線，隊上都沒有收入了，從哪里那給你補貼，你至于自己做好包產(chǎn)地了。我都沒得搞了，你還有個鏟鏟。”隊長有點生氣地說。一句話，把趙東理頂了回去。

“好了，我們來研究怎么分的問題。遠(yuǎn)凱會計你先說。”隊長將話題納入具體的事情。

會計趙遠(yuǎn)凱早年在趙東祥父親手上讀過兩年私塾，算盤打得很麻利，字也寫得漂亮。他經(jīng)常幫助大家，逢年過節(jié)還要免費寫春聯(lián)。性格溫和，處事四平八穩(wěn)，連小孩都不得罪，很得趙家溝人的喜愛。他慢條斯理地說：“包產(chǎn)到戶，是個好政策，要把政策落實好，就要盡可能考慮周全一些，不然矛盾多。有可能吵架，嚴(yán)重時會出現(xiàn)打架斗毆，甚至要人命的事情。”

“那你說說具體方案。”隊長同意他的意見。

“我們?nèi)�隊已�?jīng)由解放初期的80人增加到了138人，這些年嫁出去的和考學(xué)走了的遠(yuǎn)斌娃，遠(yuǎn)遠(yuǎn)抵不住新生的娃兒。人多地少的矛盾特別突出，要分好地，必須先把地塊分類，肥沃的田算一類，二臺土算二類，梁子頂上的算三類，其他邊邊角角算四類。要肥瘦搭配，平均分。每家都有不同的地塊，免得扯筋。”趙遠(yuǎn)凱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那又哪個先選啊？”趙東恩問道。

這時老隊長拿出自己的脾氣來了：“那個先選，都不好整，我看就實行復(fù)雜問題簡單解決。先編號，然后用粘鉤的辦法來分配。”

“這個主意好！”大家一致?lián)碜o(hù)。

“最后討論集體資產(chǎn)的分配問題，隊上的豬、牛還有農(nóng)具，怎么分？”隊長有提出新的課題。

會計趙遠(yuǎn)凱說：“我們隊上的資產(chǎn)不多，我看留到那里，哪家要用了找隊長批示，給錢使用。大家意見如何？”

“這當(dāng)然好啊。留點也對，免得分個精光。我這個隊長就是光桿司令了。”老隊長依然留戀著那小小的權(quán)力，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那就是只要有人求他，就有煙吃，有酒喝。

趙東恩馬上站出來：“那咋要得，要分就分個干凈，砍了樹子免得老鴇叫，以后也沒有扯筋的事情了，這樣清凈。”


大家看了看隊長的臉色，老臉都可以揪出水來，難看得很，大家也不顧隊長的情緒了，最后一致同意分光，徹底包產(chǎn)到戶。

隊長無奈，只好同意大家的意見。他抽完一支煙，清了清嗓子，說道：“再問問東祥老弟，你看這樣分要得不？”

趙東祥有點激動，由于自己成分不好，隊上從來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今天奇怪了，還請他參加這么重要的會議，他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于是按照自己的習(xí)慣回道：“我看方案很好，就聽隊長的！”

原來很有心計的隊長知道自己的兔子尾巴已經(jīng)長不了多久了，以后還指望東祥家考學(xué)出去的遠(yuǎn)斌娃，萬一當(dāng)了大官，也可以沾點光，于是專門把趙東祥請來開會，表示尊重。

就這樣會議開到午夜，那一馬燈煤油都燒干了才結(jié)束。

回到家里，趙東祥輾轉(zhuǎn)難以入眠，興奮的情緒傳給張桂芳，二人披上棉襖，來到堂屋。張桂芳揉了揉眼睛，問道：“老頭子，這么晚還不睡，你要做么果（什么）？明天一早要煮豬潲，還要出早工。”

“娃兒他媽，明天不出工了，今晚開會說要包產(chǎn)到戶，我們的運氣來了，以后我們把自留地和包產(chǎn)地做好就夠吃了，四個娃娃就養(yǎng)得大了，遠(yuǎn)斌的學(xué)費也不擔(dān)心了。”趙東祥激動地說。


“這哈對了，我們以后勤快點，多攢點錢，爭取把瓦房子修起來，不然四個崽，不算遠(yuǎn)斌娃他考學(xué)了，自己有辦法，下面三個要接婆娘必須要有瓦房子。”張桂芳時刻想著孩子們。

“要得，要得！”趙東祥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就有人圍到了保管室，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包產(chǎn)到戶這個新鮮事情。八點整，東廣隊長，從他屋里走出來，臉上掛著倦意，他心里也不適應(yīng)。昨晚上回去也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抽完一支煙，吃了老伴煮的清湯剮水的醬油面條，打著飽隔出門，完成今天分田地這重要的工作。

“隊長來了，隊長來了！大家很想知道怎么分？”從趙家溝頂端一早就來到保管室的李矮子，首先發(fā)問，這下大家都一起吼了起來。

趙東廣把隊上的干部黨員，著急在她身邊，安排會計趙遠(yuǎn)凱現(xiàn)在紙上劃圈圈，然后叫人去丈量土地�？吹酱蠹仪榫w很高，趙東廣長在一根高板凳上，用大干部的手勢，向下壓了壓，大聲說道：

“社員們。根據(jù)中央精神和省市縣的安排，我們隊將要實行包產(chǎn)到戶，這樣可以調(diào)動社員的積極性，提高產(chǎn)量。解決以前出工不出力的問題，讓大家都吃飽肚子。昨天，公社開會后，我們連夜召開了干部、黨員社員代表會，研究了我們隊上的包產(chǎn)方案。等一會就按方案，進(jìn)行分割。我給大家講，包產(chǎn)到戶，不是走資本主義啊，不要東想西想。生產(chǎn)隊還是成在。我這個隊長還是要管大家，就是不管大家出工了，要管大家的吵嘴鬧架。各人自己把自己的自留地和包產(chǎn)地種好，先交國家的公糧，還有提留款。剩下的是自己的。”


吃慣了隊上補貼的李矮子，急迫地打斷隊長的話：“隊長，我們孤兒寡母的怎么辦啊，以前隊上要給工分補貼，現(xiàn)在沒有了，我們喔嘎（怎么）活得下去？你要考慮啊。”還有幾個五保戶跳出來鬧了起來。這時，記分員趙東理也站在高板凳上來了，想替隊長解圍：“孤兒寡母，你們自己想辦法，五保戶我們向公社反映，我的記工員都垮桿了，也沒有補貼了，又怪哪個，這叫改革，改革就是要把不合理的改了，以前的大集體勞動，養(yǎng)了很多懶人。我想只要自己勤快點，生活是沒有問題的。實在是有問題的，我們還有黨員，干部，可以進(jìn)行幫扶。”

簡短幾句話后，隊長安排會計、社員代表開始丈量土地。當(dāng)遇到李矮子抓鬮的時候，她的手氣差，分到一塊距離她家很遠(yuǎn)的土，長期哭鬧慣了的李矮子。一下子就不講理了。“這么遠(yuǎn)，我怎么去做？我要挨到我家近的那塊地。我看這里面有貓膩，分得不合理。”李矮子胡攪蠻纏。

這時一慣做好人的趙東祥，心想隊長看得起自己，自己也要為隊長排憂解難，于是，走向李矮子，輕聲說道：“妹兒，莫鬧，這都是大家看到分的，哪有貓膩啊，要是你覺得不合適，我給你換，這樣你就方便了，我就多走點路。”聽到趙東祥幫她，她問了問隊長，隊長心想只要把事情擱平，哪樣都行。

除了李矮子，其他社員都滿心歡喜，分地工作進(jìn)展很順利。

這下到了分資產(chǎn)了。隊上的豬、牛和農(nóng)具的分配也是棘手的問題�？梢苑珠_的小型資產(chǎn)也很順利。就是遇到分牛的時候，長期為隊上養(yǎng)牛的趙東青，跳起腳腳不干。

趙東青弟兄三人，大哥好不容易接到一個腳有點殘疾婆娘，生下一個兒子后，依然受不了家里的貧窮，一走了之。二哥也是老實人，直到四十歲都沒有接到婆娘，東青沒有文化，人還是長得帥，媒婆帶來姑娘一看，家里一貧如洗，還有三個老單身漢，轉(zhuǎn)身就走了。隊長看到他家的情況，就叫他去隊上養(yǎng)牛。這也順了東青的心，他就精心照顧隊上的兩頭牛，隊長毫不猶豫給予工分補貼，這個工作就是一個既好耍，又輕松的工作，讓人羨慕。久了，東青與牛有了感情，有時他睡在牛圈里，與牛一起生活，照顧牛。把牛養(yǎng)得油光水滑。犁起地來，超過四隊那頭懶洋洋的牛。隊長經(jīng)�？渌�是養(yǎng)牛好手。


聽說要分牛，兩頭牛，不好分，有的說，折算成現(xiàn)金來分，還有地說，干脆殺了分肉。這樣，嚴(yán)重刺激了趙東青。于是他，拿出一把長刀，那雪白發(fā)亮的刀片，在陽光下閃著寒冷的光，他跳上高板凳，吼道：“那個敢殺牛，你要看我手里的刀子答不答應(yīng)，要硬來，我就先把你殺了。”

這下子，保管室的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人們臉上的笑容逐漸消散。也有看笑話的人，掛著詭秘的微笑，全場的火藥味一下子就濃了，好像要爆炸了一樣。隊長不知道怎么辦了，害怕出人命。他趕緊與幾個干部商量對策。趙東祥平時與東青關(guān)系還不錯，走上前去勸他道：“東青老弟，不要激動，都是為了隊上的事情，不要動不動就動刀子，萬一砍到人了，要坐牢的。你坐牢不要緊，還害了你們一家人，世世代代都抬不起頭來。”

趙東青抹掉眼角的淚花，低聲說道：“東祥哥老倌，你曉得我養(yǎng)牛十幾年，我沒有婆娘，牛就是我的好伙伴，命根子啊，殺牛就是殺我，我堅決不同意殺牛。”

“我和隊長商量一下，再說。你先下來，把刀子收起，不要傷到人。”趙東祥一邊勸，一邊與隊長商量，分牛的事情暫時緩一緩，不要激化矛盾。隊長走過來，遞給東青一直紙煙，說道：“老弟啊，我們曉得你和牛有感情，把隊上的牛養(yǎng)得這么好，這次大政策，要分，我們也沒有辦法。要不，這牛你先繼續(xù)養(yǎng)，隊上哪家要犁田，就給錢啊。如果不想養(yǎng)了，再說。你看要得不？”

“那就這樣吧，我聽東祥哥和隊長的。”東青點燃隊長的好煙，吧刀子放在地下，算是平息了這場紛爭。

就這樣一起干了二十幾年的生產(chǎn)隊土地，順利地分給了社員。大家各自打好樁，立好界碑，畫好線。規(guī)劃著自己想種植的農(nóng)作物。人一分散，矛盾反而少了。古老的趙家溝經(jīng)歷了滄桑的歲月后，終于迎來了一次大的蛻變。

回到家里，他拿出信紙，給遠(yuǎn)斌寫信，要把家里這么大的事情告訴他。寫完后，激動的趙東祥叫張桂芳，抓點花生，倒上二兩酒，醞了起來。幾杯酒下肚后，趙東祥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來，張桂芳趕緊將他扶到床上。很快趙東祥就鼾聲大作了，嘴里還不時冒出幾句夢話：“這哈對了，日子要好了！”

已經(jīng)讀到二年級的遠(yuǎn)斌，收到父親的來信，有點詫異。他知道父親平時參加隊里的勞動一般不給他寫信，也舍不得8分錢的郵票。打開信封，遠(yuǎn)斌看到父親那熟悉的字體，他連估帶猜地懂了，信里的意思。“趙家溝已經(jīng)分田到戶了，家里五個人，分到四畝田地，每人八分地。交了國家的公糧和提留款，剩下的就夠吃夠用了，以后每月的5元錢，也尅準(zhǔn)時郵寄給你了。”

看到父親的信，遠(yuǎn)斌對趙家溝的改變感到高興，自己也能夠順利畢業(yè)了。